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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
那個男人真的說到做到,他跟表姐說,他姓楊,叫楊昇佑。

他還請表姐在紙上自我介紹,
表姐也乖乖地寫下自己的名字,紀盈,還ps說叫她阿盈就好。

他看完之後大大稱讚這是個好名字呢,真是笑死。

他通常在下午來,當陽光照到窗台上那盆萬年青時,
他就會出現在醫院裡,常常帶一束花來,有時候也帶些麵包什麼的給表姐吃。

可是,表姐都不說話的話,是很悶的,他只好一個人唱獨角戲。

如果他帶吃的來,表姐就一邊吃著,一邊聆聽,
如果他帶花來,表姐就專心地張著眼睛看他說話。

然後,等我晚上來的時候再拍案叫絕地向我報告。

哈……我開始愈來愈同情這個男人了。

為了讓表姐開心,他賣力地向表姐說了許多事,
表姐也很配合的,時而微笑、時而大笑,顯示他談話內容精彩程度的不同。

有時候表姐也蠻憋的,一直忍著脹紅著臉不說話,
他竟然還以為表姐不舒服,趕緊扶表姐躺下,問表姐是不是累了,想休息?
表姐馬上點點頭,等他離開之後在棉被裡笑到不行。
真的好絕唷,這一招也只有表姐想得出來。

每次看表姐表演著那個楊昇佑對她拚命說話的表情時,真的很爆笑。

後來,有一天晚上我去看表姐,兩個人哈哈大笑一陣完了之後,
我問表姐:「阿盈,妳打算哪時候謎底揭曉啊?」

「還不到時候呢,我還沒玩夠。」
「想想楊昇佑也蠻可憐的ㄋㄟ……每天來裝肖ㄟ取悅妳。」

「那就改名叫莊孝偉啊,啦啦……」表姐一副不在乎的樣子,
「芬~~看看妳表姐可憐的這隻腳,都是誰害的啊?還有醫院那令人想吐的伙食……」

「嗯……這樣說起來也是啦,算他活該吧。」

所以,「紀盈是啞巴」的這齣戲碼就繼續的演下去,
有時候我不小心跟楊昇佑碰到面,也很配合地客串一下「啞巴的表妹」。

隔天,表姐又想出了一個方法來整楊昇佑。

她寫在紙上告訴他說,她想出去走走,要他弄一張輪椅來。

楊昇佑雖然很為難,但還是跑遍醫院上下去搞了一張輪椅來,
他小心的把表姐扶上了輪椅,推她出去走走。


(六)

在醫院外青草地旁的小徑上,楊昇佑緩緩地推著表姐,然後又開始說了話起來。

「知道嗎?紀盈,我愈來愈喜歡跟妳說話了。」
表姐又捂著嘴偷笑,心裡想著:「只有你在說吧,笨蛋。」

他又說了:「很奇妙的是,我愈來愈期待每天下了班之後來見妳的時光,
和妳說著今天發生的瑣事,就算那些事在當時令我煩悶不已,
但向妳訴說的時候,那煩悶好像也就隨著我說出口而煙消雲散。」

「很奇妙吧。」他低下頭笑笑地看了看表姐。

表姐的心裡只是大喊不妙,開始擔心了起來。

「其實,這一個月,我過得很快樂,每天陪妳說話,雖然妳不能回答我什麼,
但妳的一個眼神,就勝過了千言萬語,我知道妳都明白我所說的話。
有時候,妳也會寫在紙上,告訴我一些妳的感覺,
比方妳不喜歡吃奶油麵包或者妳不喜歡嗆鼻的香水百合,
妳的字清清秀秀,就像妳的人一樣。」

表姐靜靜的聽著,她似乎隱約知道接下來他要說的是什麼,
又不太敢聽下去,她怕自己會承受不了……

「最近,我有了一個想法,也許,這是一種緣份吧。
上天讓我撞到了妳,讓妳受了一些傷,好讓我有這個機會可以去認識妳、照顧妳,
祂知道在我一直尋尋覓覓的,就是像妳這樣的女子。」
他停下了腳步,在表姐面前蹲了下來。

「妳明天就要出院了,我想了很久該送妳一個禮物,
我找到了這個音樂盒,我想把這個音樂盒送給妳。」
他打開了音樂盒,輕輕的鋼琴彈奏聲流洩出來。

「妳喜歡嗎?」他深情地看著表姐問道。

表姐的眼眶含淚,一點頭,淚落在了音樂盒裡。

表姐想起了這一個月來的點滴,
楊昇佑真的很認真的照顧她,每天來陪伴她,
他不是只有丟下一大筆醫藥費就算了事,他的誠意,表姐看在眼裡。

只是,表姐沒想到,事情會是這樣子的發展。

那麼,這個惡作劇應該如何收拾?他又低下頭思索著開口了:
「我知道,妳不能開口說話,這一個月來,我也一直陪伴著妳,
我想我已經非常明白,自己選擇了一個什麼樣的女孩。」

他抬起頭來再度看著表姐:「紀盈,妳願意讓我照顧妳一輩子嗎?」

表姐含淚地輕輕搖了搖頭,她很想呀!

可是,怎麼能夠叫她一輩子不說話呀!

如果拆了這個騙局,而楊昇佑,還會像現在一樣嗎?
他不會生氣嗎?他不會氣得轉頭離去嗎?
天啊……表姐的心裡,萬分地有苦難言呀!

楊昇佑牽起了表姐的手,放在他的胸口。

「我知道,也許妳為了這個殘疾而自卑,妳認為妳配不上我。
可是,我是真心的想照顧妳,妳毋須自卑,
在我眼裡,妳永遠是最好的。我就是要妳。」
他把音樂盒放在表姐的膝上,再度起身,在表姐身後推著輪椅:
「我知道,我這麼突然的告訴妳,妳一定很驚訝吧。
我不要求妳馬上給我答案,妳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,再回答我。」

他又停了下來,蹲下來看著表姐:
「紀盈,我不是想嚇妳,只是,我可很肯定的告訴妳,」
他像是下定決心般地,「我愛妳,紀盈。」

表姐的眼淚滴得更慘了。


(七)

「芬~怎麼辦、怎麼辦?」
當天晚上,表姐看到我時,急得像熱鍋上的跛腳螞蟻,
一邊拄著拐杖來回的走一邊大喊怎麼辦。

我的眼神跟著她走來走去,看得快抽筋了。

「還能怎麼辦?告訴他實情呀,告訴他其實妳不只眼神會說話,其實妳真的會說話呀!」
「不行不行,他會氣瘋的啦!」表姐還是一拐一拐地走著。

我看著桌上的那只木質音樂盒,
問表姐:「阿盈,妳喜歡他嗎?」

表姐停下了腳步,開始扭扭捏捏:
「其實,他人也挺不錯的啦……這一個月來每天都來看我,
對我也很體貼也溫柔……而且他還不嫌我是個啞巴。」

「可是,妳又不是啞巴,妳會說話啊,
這下子他一定更愛妳啦,原來他愛的是一個正常人。」

「那可不一定!萬一,他喜歡的就是那種不說話的、很文靜的女生,
結果其實我是一個很聒噪的女生,如果他又是最討厭這種愛講話的,那怎麼辦?」

「阿盈,妳總不可能一輩子當個不說話的啞巴吧,妳會因憋話而死。」
「哎唷!就是這樣才煩嘛……」表姐一把坐在床沿,煩躁地抓了抓頭髮。

「事實就事實,妳瞞得現在,瞞不了一輩子。」我對表姐提出最理智的建議
「如果妳真的喜歡他、想跟他長久下去的話,我看,妳還是老實說了吧。」

「可是,如果,他從此不理我了怎麼辦?」
「那對妳跟他也算是一種好事,讓他看清妳,也讓妳看清他。」

「哎……好吧,也只能這樣了。」表姐低著頭、沮喪地說著。

沒想到,事實卻永遠無法說出口了。

隔天下午,當陽光已經從萬年青上跳過的時候,楊昇佑還是沒有來。
表姐左等右等,就是沒見到他的人。

表姐很焦急,於是拄著拐杖,走出病房門口,站在走廊上張望著。

她看見長長的走廊,靠進門口那一端,
一群醫生及護士推著一張病床,急急忙忙地推進來。

床上的那個人似乎滿身是血、傷的很重。

表姐看著,慢慢的,病床由遠而近慢慢的推進來,
當那張病床經過表姐身邊時,她只覺得天昏地暗,
那人身上的血,似乎流到了表姐身上,怵目驚心的鮮紅,蓋天漫地的籠罩著表姐。

表姐撐不住拐杖了,她覺得這是一場惡夢,她想趕快醒來。

沒有人可以扶持她,她只能毫無選擇地掉落下去,
掉進很黑、很黑的那個洞裡,她想睜開眼睛看仔細,
可是她不能……她掩面痛哭,哭喊得聲嘶力竭……那個人,是楊昇佑。


(八)

在太平間裡,表姐靜靜地站在一旁,面無表情。
我也只能沈默地站在她旁邊,悄悄地望著她。

楊昇佑在被送進醫院時就沒有生命跡象了,儘
管如此醫生還是急救了半個小時,才宣告死亡,算是仁至義盡了。

他被一台砂石車從後面狠狠撞上,整台車壓得扁扁的。
車上的那束鮮花和卡片,全染了他的鮮血。

表姐的手裡,正緊緊地握著那張卡片。

她開口了:「芬,如果像昇佑說的,是上天讓我們相遇,
那麼,是不是上天要懲罰我的惡作劇?」我只能無言以對。

表姐打開了那張卡片,再度看著楊昇佑生前寫給她的話:
『阿盈:恭喜妳出院。昨天晚上我輾轉難眠,
想著今天妳將給我的答覆,心情就非常緊張。
不過,其實我也想過了最壞的結局,
如果,妳給我的答案是NO,那也沒關係。
我也希望能夠一直照顧妳,陪妳一起找到妳更願意讓他照顧的人選。
這也是我愛妳的方式之一。會一直愛妳的昇」

表姐看著,眼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。

她失控地上前抱住楊昇佑已冷的身軀大喊:
「我也愛你呀!昇佑……我的答案是願意呀!
昇佑,你聽見了沒?你聽見了沒?我是紀盈,我不是啞巴,我會說話呀……」

我看著表姐,眼淚也不由自主的落下,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。

這個惡作劇,我也是幫兇。

「昇佑……這也是你給我的惡作劇嗎?這是你要報復我欺騙你的代價嗎?
昇佑……我知道我錯了……你醒過來好不好……」表姐哀哀地在他耳邊說著:
「你怎麼可以,在說了愛我之後就離我而去……你怎麼可以,
永遠不給我機會說……我愛你呀……昇佑…要怎麼樣你才能醒過來呀……」
表姐哭得肝腸寸斷,連聲音都沙啞。

她跌坐在地上,任由淚如雨下。

「昇佑……你要我怎麼辦……你要我怎麼辦呀……」

那一年,表姐二十三歲,楊昇佑二十八歲。



(九)

這天下著濛濛細雨,我陪表姐到楊昇佑的墓上香。
表姐抱著那只音樂盒和一疊信,那是她這一年來寫給他的信。

她把音樂盒開啟,放在墓穴旁邊。

她一邊燒著信,一邊向楊昇佑說著話:
「昇佑,我昨晚又夢見你了。只是這一次的你不再是滿身鮮血地來見我,
你和從前一樣,在放假時穿著襯衫和牛仔褲,告訴我你今天去逛街那樣。
你還故意帶著我那時候最討厭吃的奶油麵包……你是不是原諒我了呢?」

她看著墓碑上小小的楊昇佑的相片,向他報告這一年來的生活。

「台北是愈來愈擁擠了,好像愈來愈沒有我容身的地方。
我常常在入群中走著,就覺得好害怕,彷彿這不是我從小生長的都市。
連雨淋起來都特別的寒冷,打在身上好像要置我於死地那樣……
也許,你原諒我了,可是,上天還不願意原諒我。
因為我輕蔑了你對我的感情,這是最不可饒恕的罪名,
所以,祂那麼匆促地帶走了你,讓你能夠在下輩子遇見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,是嗎?」

她繼續低低的對楊昇佑說著,眼淚又不小心掉了下來:
「可是,昇佑,我覺得很不公平,祂怎麼可以那麼殘酷,
連讓我說一聲愛你的機會都沒有,至少也要讓你明白,
其實,我並沒有那麼可惡,因為我也愛上了你,
祂怎麼可以連讓我說這一句的機會都沒有,我怕你誤會我呀…昇佑……」

我遞上了面紙給表姐,可是她好像沒有看到,她的眼淚落在地上,和雨混在一起。

「我只是忘了說愛你……」表姐低著頭,伏在楊昇佑的墓穴上痛哭。

從那時候開始,每一年楊昇佑的忌日,
表姐就會從台北來高雄找我,一起去看他,跟他說說話。

那時候開始,表姐就不再活蹦亂跳著叫著我:「芬~~」,
我也不敢再笑嘻嘻地「阿盈阿盈」的叫她,
每次看到她,我就變成了啞巴,只能在她哭得聲淚俱下時,摟著她。

那時候開始,表姐的臉上就很少笑容,
她已經把這個罪全部扛下,而且,似乎打算扛一輩子。

她封閉了自己的快樂,她縱容悲傷全年無休。

我不知道,表姐還要這樣下去多久,
我也不知道,如果楊昇佑看見,他會怎麼樣勸表姐。

我只知道,今年,表姐已經二十八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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